村子西头住的是王姓玩伴细牛家,还住着一个老太婆我们称她“隔壁奶”。王家的房子都是铺屋式样,前面有一长排走廊,走廊外面用几根木柱支撑,柱子之间用横梁连接。地上还放一排石墩子,那是供顾客或过路客商坐的。走廊里面没有砖墙,是一排活动的木板,木板是可以拆下来的。
傍边有个杂货铺的柯老板就天天拆木板,白天将木板拆下来,晚上又将木板装上去。老板是个很和善的人,我到铺子里去玩,老板有时会送给我一个供栆或一颗糖吃。几天没去了,又想去那玩会儿,当然,想得到一颗糖的心思还是有的。
那是一个阴沉沉的日子,吃过早饭后,我跟奶奶说要去外面玩一会儿。奶奶允许后,我连蹦带跳地穿过堂屋走出大门。
刚来到大门口,突然发现隔壁奶门口围了好多人,吵吵闹闹的,还有几个打手模样的人骂骂咧咧的。
“你个不老实的地主婆。”
“银元藏在哪里?”
“老实交待。”
……
我快速走近后,发现走廊的梁上吊着他们骂的那个“地主婆”。几个凶神恶煞般的打手,手里拿着竹鞭子,打一下,问一声。
“地主”我是知道的,那时,我家堂屋里晚上经常开会,住队干部总是要求我们六七岁的小孩也要参加开会,虽然听不明白那些似懂非懂的话,但“地主富农”这些词还是记得的。小伙伴细牛家就是个富农。
正当我想着这个“地主婆”是谁时,“唉哟!别打了,我说,我说……。”估计是痛得熬不住了,那个“地主婆”终于开口了。
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摆了摆手,几个打手才将她从梁上放了下来,我这才看清了滩坐在地下的“地主婆”的模样。
她和奶奶差不多高的个头,六十岁上下的年龄,一双奶奶般的小脚,穿一双破旧的布鞋。蓝色的大襟上衣和黑色的裤子都有些破旧,上面还有几个不同颜色的补丁。满头花白的头发蓬松下来,也没能遮挡住那一双无助的眼睛,方形的脸颊上夹杂着泪水的鲜血往下流趟着……。
“走。”打手们边说边架着她反剪双手的臂膀,押着她朝我家的堂屋走去。
进入大门后,直接走向我奶奶住房的斜对面的房子里。这间房子是八娘家的灶厦,进门右边是用土砖砌的柴火灶。
她看了看说:“就在这里。”
“哪里?”打手问道。
她顿了顿说:“灶的下面。”
“快。将灶孔拆掉,挖!”那个干部模样的人命令道。
那伙人迅速拿着锄头洋镐,进来拆除灶孔挖银元。
我则跑回去报告奶奶:“奶奶,奶奶,刚才隔壁奶门口吊着个地主婆,现在带她到八娘家来挖银洋了。”
“唉!遭孽呀,她哪有什么银洋?”接着奶奶又轻声告诉我:“伢,你别瞎说什么地主婆,她是你五娘。”
“五娘?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她?她住在哪儿呀?”我十分惊奇地想着。然后转身朝挖银元的现场跑去。
我用好奇的目光再次打量着她,只见她仍被押在巷道里,低着头,蓬着发。看不清脸庞的模样,只看到她坐在地上,娇小的身材,卷缩成一团,一身破旧的衣服,看上去也不像什么坏人,倒像个讨饭的乞丐,更像个待宰的羊羔,影约还能听到她低沉的哭泣声。当时看到这么可怜的五娘,我真的好心疼,但也没有勇气叫一声五娘。
挖银元的人掘地三尺了,也没有挖到他们想要的银元。那个干部模样的人气急败坏地喊:“不老实的地主婆,再吊着打!”
于是,又将五娘吊到屋背后的桂花树上,又是打一声问一声。五娘痛不过就哀求道:“你们放我下来,我带你们去挖。”第二次又来到八娘的灶厦里挖银元。
如此三次吊打,三次挖银洋。将八娘的那个灶厦挖了个稀巴烂,也没挖到银元的影子。好在八娘是贫协组长,虽然黑着脸,当着干部们的面也不能有怨言。
那伙人没有挖到银元,沮丧地押着五娘朝西边走。我也跟着人群走到隔壁奶的屋墙角,目送着第一次见到、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的五娘远去的身影,当时心里想着的是:那伙人还会打她吗?
大家都散去了,一切又恢复了平静。只有巷道里传来八娘的叫喊声:“你做咪要害我哎!灶没了,我到哪里去做饭哦?”是说干部们?是说五娘?不知道。
夜晚,一声闷雷,天空飘下了淅淅沥沥的雨。我睡在奶奶的身边,听她说五娘家当“地主”的事。
“你五伯是个读书人,私熟的教书先生,学富五车,毛笔字写得非常漂亮。一生忠厚善良,政府让他当了乡长后,总是公事公办,廉洁奉公。也没有得罪人,四围乡邻都说他是个老好人。是你五娘得罪人了,才遭的这个罪……”
“ 他当了多年的乡长,连一个厕所都做不起,哪里有银元?耕田没得牛,跟吴家庄的‘大眼子’合伙买了一头牛。正是这头牛,让他们与‘大眼子’结了怨……”
“你五伯是做公家事的人,平时没时间,只等放假休息时回来做农活。有一回他放假回家,你五娘就去吴家牵牛回来犁田,可‘大眼子’也想犁田,不让她牵走牛。要插秧了,你五娘心里着急,就说我男人只有今天的假,你就让我今天犁你明天犁吧。‘大眼子’硬是不肯,因此与他吵了一架,你五娘骂了他……”
“ 后来你五伯划了地主,‘大眼子’是贫农,还当了贫协代表,他就公报私仇……”
“你五伯到有福,刚解放就死了。只可怜你五娘受尽了折磨,她们的房子被没收了,将她们娘儿几个赶到西边几里外的一个山旮旯里去劳改。不准她们回来。那时你还没有出生,十几年了,你没有见过她……”
“那一年,开大会批斗她,‘大眼子’修十根竹钉,一根一根地钉入你五娘的十个手指头上。十指连心,血肉模糊。可怜你五娘痛得死去活来。真是遭孽啊!”
“那个人怎么那么狠心啊?奶奶,你快别说了,你一说我感觉手指头也在痛。”我心惊肉跳地说道。
“难道我们就不能去卫一下她吗?和他们辩辩理吗?”我问奶奶。
“谁敢啊!干部要我们分清敌我,不然也要遭批斗的。你的大姑婆家是地主,那一年押着她去胡家铺批斗,从我们家门口路过,想喝口水都不敢倒给她喝。”
“奶奶,我敢。我偷偷送水给姑婆喝。”
“傻孙子,你千万别到外面去瞎说,不然我们就倒大霉了,奶奶也会被吊着挨打的。”
“知道了奶奶,我不到外面去说就是了。”我打着哈欠说道。
房子里一遍漆黑,雨还在下个不停。那个被吊在隔壁奶门口梁上的身影,如一张图画闪烁在我的脑海里,怎么也挥之不去。 我依偎在奶奶的怀里,迷迷糊糊地睡着后进入了梦乡。
一个老奶奶被五花大绑,坐在我家大门外的石墩上,傍边站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。老奶奶张着嘴望着我。像是姑婆,又像是五娘,我想她一定是口渴了,想喝水了。
于是,我快步跑回家端来一碗水,怕被发现,我就钻到她的褂子里头,偷偷将水送到她的嘴边让她喝。她正要喝时,被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伙发现了,他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,嘴角上马上流出了血。又恶狠狠地抢走我的碗,使劲地摔碎在地上。大声叫着“快来人,抓住这个小兔崽子,给我捆起来。”
我吓得钻出褂子外面,调头就跑,那伙人跟着我赶。跑啊!跑啊!我怎么越跑越跑不动了,眼看着就要被他们抓住了。
在这万分危急之际,五娘突然出现了。她一把将我拉到他身后,将这伙人挡在身前。只见她十个手指头缠着纱布,纱布上还印着红红的血迹,手里拿着几块银元。然后,她猛地将银元砸向那伙人。
那伙人都去抢银元,也不来追我了。
银元在地下翻滚着,跳动着,那伙人手忙脚乱,一个银元也没抓住。刚要抓着时,那银元突然变成了几张白纸钱往上飞,那伙人跳起来去抓。银元又变成了黑色的纸灰,向空中飘去……。
百川 2024年3月写于黄石